桑提亚歌

【明唐】【匣中鸣】三

   洛赫跟着人走,甩脱不掉,一口一个“主子”。嘴里说是要和猫似的“喵”一声,其实和条得了骨头的狗似的,眼巴巴的想跟着人回家。

   “兄台,”还一本正经地和人比划,显得和个好人似的,“愿赌服输啊。”

   唐望舒叫他这么一步三磨,弄得没有法子,险些将人再揍一顿。末了又后悔图一时痛快,早知道输了他的好。临了将人带回家去,放在院子里养着。‘院子’里的大家听了都啧啧称奇,道这流程,真跟捡一条狗回来似的。

   ‘院子’就是一个大院子,里面有三两趟房,住得下七八个人。七八个人搭伙,不知道各自做些什么营生,吃一口锅里的饭。这锅里头有唐望舒一口,现在也有洛赫一口。院子里的人各不相扰,有早出晚归的,也有吃过晚饭才溜溜达达出去的,最安稳的是一个万花谷出来的大夫,辟了两间偏房,开一家小小的医馆。洛赫现下就在这间医馆里打下手,帮着熬药,倒药渣,偶尔有跌打损伤的,就撸了袖子上去正骨松筋。

   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,院子里头日头深,外面红尘白日马车走轮,多得是流汗的人;江湖上血雨腥风刀光剑影,多得是流血的人。少年才俊好比韭菜,一茬茬让人唰唰收割下去,洛赫这上一茬刚冒出来的嫩芽,转眼已要黄在地里。一两个月的日子水一样淌过去,一两个月,够一个少年在江湖上闯出一点名堂,放在院子里只是房上又破了一片瓦。

  洛赫有时想,他当时叫人撺掇着来中原,本是要扬威立名的,醉卧美人膝,醒掌杀人剑,痛哉快哉。现在可倒好,万花大夫一唤他,他就要捋了袖子去把一具花白松软的身体拍得啪啪作响。

   唐望舒倒是有正经生意要做,时时早出晚归。一日闲下来,得空问洛赫一句:”你没有别的打算?“

  “有,”洛赫勾起嘴唇,“过两天我打算管你借一笔钱,开个胡饼铺子。”

  唐望舒忙完了手里的活计,直起身来,平静地看他一息。这一眼像是在琢磨此话的真假,又像是在考虑是借不借钱。然后他转身进了屋,没说借,也没说不借。留洛赫一人站在院子里,倚着一棵粗大的梧桐,看房上一片裂瓦。这时候有人叩响柴门,他就自觉的起身去开。

   “……兄台,“他愣了一下,”你找谁?“

  门外是一个青年男子,大概二十一二岁左右,这是洛赫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的。如果单看面相,则很难判断他的年龄。这人一脸髭须,埋了半张容貌在里头,蓬头垢面,脏污不堪。两只眼睛本来十分呆滞,似一对鱼目,看见洛赫,眼珠子忽然动了一动,焕发出一点神采来。就凭这一点神采,除了尘封,让人发觉这尚是一双年轻的眼睛,清澈而柔软。

  男子身上披着一身说不出颜色,理不清层次的衣服,怀中抱着一只木匣。他微微佝偻着腰,让人很容易忽略他身量上的高大来,然而这高大而落魄的男人此刻却睁大了一双小兽一样清亮的眼,惊喜地问他:“青、青魈?”

  下一瞬他就伸出两只手来碰他,全然忘记了自己手中之物。那木匣就这么直直下坠,洛赫眼疾手快地一手托住,只觉手腕一沉。一时托将不稳,匣中似乎有一颗滚圆的东西,“砰”一下触了壁。

  同时那双手也伸到他脸边来了。

  “明珰!”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断喝,引得身前人猛然抬头,一张脸上如梦初醒,手也僵在洛赫颊边。

   唐望舒走到洛赫身后,越过明教的肩摄住男子一双迷瞪的眼,轻轻摇头:“他不是。”

   这句话里仿佛有三九寒冬,叫男子缓缓抽了个寒噤。明珰一双手落下去,擦过腰间一把修长的剑,手指猛然弹跳了一下,又归于寂寂。

   那双清亮的眼盯了唐望舒许久,才缓缓凝固了;一双凝固的眼移回到洛赫脸上,映出两个昏昏沉沉的影子。明珰木讷地从洛赫手里取了匣子,捧在手里,直直地向唐望舒去。

   唐望舒并不接,眼睛从那雕花木匣上拂过去,低声道:“现在不急。你先去好好地洗个澡,睡个好觉,吃了晚饭再带它来见我。”

   过了一会儿又低低道:“胡子刮不刮?”

   明珰已经走出一段,他这么一走,才叫人发现他的腿有些跛。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,一个破落的男人,配一条跛腿,才是正正好好。明珰还是听见了唐望舒的话,背对着他,缓缓摇了摇头。

   “那就理一理,弄整齐些。”

明珰又在原地停了一会儿,见唐望舒再没有什么话,才拖着一条腿一跛一跛地向西边一间房子去。正巧裴医师掀了帘子出来拿药,瞧见明珰,张口唤了声:“阿明,回来啦?”

唐望舒收回目光,在洛赫脸上转了一遭,张口解释:“明珰是西厢房里的住客,前些日子出了趟远门。今后大家在一个院子里住,互相担待些。”他没提明珰怪异的举动,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,这是失心之征,所幸也懒得再详说。

洛赫看着他,忽然问:“青魈是谁?”

唐望舒斜斜白了他一眼,眼里泄出一些惊心动魄的光,凉凉道:“不干你事。”

这“不干你事”说得很慵懒,嗓子又很清凉,让人听得很舒服。洛赫毫不在意地继续问:“那匣子里装的是什么?我刚刚掂量了一下,还会到处滚……”

这话引得对方直直地回过身来,目光定定地盯着他。他眼里没有杀意,洛赫却觉得这人要把自己摄到他眼睛里去,面上仍不动声色的:“而且我看那匣子的大小……”

他伸手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,压低声音,“刚好能装一个脑袋……那么大的瓜。”

唐望舒叫他逗了一下,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。二人一起顺着话头去看那只匣子,此时它正在裴大夫怀里,万花正用一只瘦长苍白的手,缓缓地抚过木头上的雕棱。明珰在旁边低垂着眼,听他叙叙的讲话。

此时秋高气爽,天空中忽然掠过一只高飞的雁,长长咴叫了一声。

 

白日里的事很快不了了之,晚饭时气氛祥和安乐,一群人照例围着一张桌子叽叽喳喳。明珰洗漱了一番,换了一件灰扑扑的袍子,整个人看起来都清爽了许多。只是他的一把胡须洗完澡之后蓬松了起来,又多埋了一点脸进去。

饭桌上有甜汤,不知怎么不和大家胃口,掌勺的阿朱殷勤为大家添碗,但问者寥寥。最后不知怎么,大半的汤都进了洛赫肚子,大家都笑他是在大漠渴着了,现在只顾喝个水饱。阿朱笑得尤为开心,苗女皮肤黧黑,两瓣唇却是红红,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。

这一天晚上下起了秋雨,一层一层,淅淅沥沥地筛下来。院里梧桐瑟瑟有声,洛赫睡了一个尤为沉的好觉。

是夜,却一灯如豆。

裴大夫坐在灯下,挽着袖子,露出一双清寒的小臂和一双瘦长的手。他手里捏着一管眉笔,嘴里还咬着一管,一手轻轻抚着女子的侧颜,一手在她眉骨上细细勾画。润笔细腻,如晓雾慢慢浸润远山,细细漫进山峦间。女子乖乖任他在脸上妄为,一副安心的样子。

裴大夫放下眉笔,又从唇间取下另一管笔鬃粗浓的,在瓷盒里饱蘸了艳色,轻轻填了一瓣唇。他用蘸水的薄纸将红色微微洇开,把嘴唇填涂的饱满又鲜妍,暖黄灯光下女子唇角微翘,惹人忍不住伸手按一按。

女子上妆这一套,裴大夫做起来犹如写意丹青,行云流水,细致周全。一套妆成,意犹未尽,又拾起笔来补了两笔润白,用小指在颧骨上擦了一点小荷尖尖角的粉,在眉心开了一朵凤仙花。

如此一来,这张脸就是十足十的美丽,气色宜人。裴大夫望着他的作品,这张脸上他唯一没动的就是一双眼,此刻最吸引他的也正是这双眼。这双眼静静地凝望着他,看他眼睫颤抖,微微一笑:”窅姐。“

裴明心将窅娘抱起来,托举地和自己的脸一般高,窅娘的长发簌簌滑落,像一匹绢子似的飘摇。窅姐变得轻多了……任谁只剩下一颗头,都会变得很轻啊。

裴大夫手上托着一颗头,连着半截颈,断口处血已干涸了。

他的唇轻轻碰了碰自己方才添上的那朵凤仙花,然后把这个大好头颅小心翼翼地收进一只雕花木匣里。裴大夫抱着木匣,轻轻哼着一首轻快的歌谣,去拿门边的一把油纸伞。

奇怪的是,他还没出门,木匣子上就落了雨,叫他慌乱得抹去了。

 

还是那间吃饭的屋子,还是那张吃饭的桌子。桌子上掌着灯,周围围绕着一群人。桌子前只坐了一个人,鬓如鸦羽,眉眼若裁,却生了副有棱有角的骨相。

唐望舒轻轻问:”窅娘来了吗?“

门外,万花怀抱着一只木匣,冒着漫天飘摇雨,姗姗而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TBC

匆匆写完,日后再修(扑街)

唐望舒:别动老子的毛(猫)。

窅,yao,三声。

评论(5)

热度(32)